她印象中最深的场景是一个黄昏，十七岁的她坐在窗台边，母亲犹疑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。
“筱七，你是不是……很累啊？”
她的声音听上去充满着担忧。
付筱七转过头时，已经戴上了若无其事的面具。
“没有啊，我很好。”
我很好。
人只要把自己放低，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。
付筱七猛地翻过身，将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，压抑的泪水被棉布吸食干净。她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，黑暗里，只有那双瘦弱的肩膀极度克制地轻轻耸动着，泄露出一点不为人知的无助……
何络绎合上书，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推高，顺势揉了揉眼睛。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让他的眼睛变得酸胀不堪。
“想看电影吗？”他问坐在旁边的许姮。
许姮抬眼：“看什么？”
“等我一下。”
何络绎回房间把笔记本电脑抱了出来。
“我有部电影一直没看完。”
许姮已经放下书。
“什么电影？”
“Flipped。”
“怦然心动？”许姮笑起来，“我好几年前看过，好像是部青春片吧？”
“对。”何络绎已经打开了播放器，“怀念一下我已经逝去的青春。”
许姮抱着抱枕坐到他身边。
何络绎说：“这部电影我看了三次都没看完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许姮打趣道，“何经理忙得连两个小时都抽不出来吗？”
“倒也不是忙……”何络绎想了想，说，“我这个人有个怪毛病，看书怕翻到最后一页，看一部好看的电影不想看到结局……也没有什么特殊原因，就是每次一到结尾，我心里都挺难受的。”
看书不忍心翻到最后一页、看电影不忍心看到结局、听故事不想听到结局……这样的人，大概是孤独太久，所以才想在不属于自己的热闹世界里多待一会。
许姮太了解这种感觉。
她朝何络绎微微一笑，温柔却有力量。
“那这回，我陪你看完。”
电影安静地播放着。
独特聪颖的女主朱莉喜欢上对面邻家的男孩布莱斯，她爱他那双美丽的蓝眼睛，但当她发现那双眼睛美丽却空洞时，她开始怀疑这个男孩是否配得上他的爱……
“其实……”何络绎忽然开口说，“三年前，我们见过。”
“啊？”许姮侧过头看他，两眼迷茫。
“在一场婚礼上，你还泼了我一身红酒。”何络绎慢慢地转过头，“记得吗？”
客厅里没有开灯，电脑屏幕的荧光勾勒出他半边侧脸的轮廓，他另外半张脸陷在暗处。光和暗交织在他脸上，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戏剧感。
许姮渐渐记起了三年前的旧事。
“原来是你啊！”她恍然大悟过后，忍不住笑了起来，“那天真是不好意思。其实我没有请帖，只是从那家酒店门口路过，看见新娘子的照片和名字觉得熟悉，就想偷偷摸摸地进去看一眼。”
她算不得胆子大的，进去之后一直胆战心惊，害怕被谁抓住问起来头。
“对了，你当时怎么在那？”她问何络绎，“是新郎还是新娘那边的人？”
他又为什么出现呢？
他只是偶然在街头碰见她，就一路跟着她了。
他看见她像只小猫似的，趁着无人注意，偷偷溜进婚礼大厅，他尾随而入，鼓起了十二万分勇气准备上前搭讪……谁料到她忽然仓皇转身，手里还握着高脚杯，杯中的红酒尽数泼在了他的白衬衣上。
他一身狼狈，她连连道歉，在留给他一百块钱作为干洗费后，心虚地逃跑了。
何络绎回忆完往事，笑了笑，终究没能说出真相。
“我是新郎的朋友。”
一鼓作气，再而衰了。
“噢。”许姮点点头，对他的话没有半分怀疑，“那他们结婚之后还好吗？”
“没两年就离了。”
“啊……”面对这种事不关己的坏消息，许姮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，“可能是没缘分走到最后吧。”
“可能吧。”
在替别人的爱情进行了一番短暂的感慨后，两双眼睛重新望向电脑屏幕。
客厅里极静，当电影里的人不说话时，何络绎就能听见身旁人浅浅的呼吸声，安静而缓慢。何络绎的呼吸，逐渐和她归于同一个节奏，缓缓地起伏着……他在这种安宁的和谐中，油生出一种错觉，仿佛他们已经这样并肩在岁月的洪荒里坐了很久……
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着。
何络绎的视线偏了偏，看见身旁许姮抱着抱枕，头轻轻歪向一侧，已经睡着了。
电影还在继续播放。
布莱斯的爷爷仰望着夜空，静静说道：“这世上有些人浅薄，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，但有一天，你会遇到一个如同彩虹般绚丽的人，当你遇到这个人之后，就会觉得其他人都只是浮云而已。”
当你暗淡的人生里曾出现过那样一个绚烂如彩虹的人，往后那些没有她的日子，只会变得更加暗淡无光，而且令人难以忍受。
何络绎鬼使神差地朝安睡的许姮伸出手，他屏住了呼吸，指尖在颤抖，像是去触碰一个渴望已久，却又不敢靠近的美梦……
“唔……”
许姮的睫毛动了动，何络绎顿时如遭电击，猛地缩回手。
“不好意思啊……”许姮悠悠转醒，看见电影已经播了大半，一时间既尴尬又抱歉，“我不小心睡着了。”
“没事。”何络绎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，面上强撑着镇定，“快十一点了，也该睡了。”
他关掉视频的时候，看着进度条忍不住苦笑。
这部电影到底还是没有看完。
凌晨四点半，付筱七毫无预兆地从睡梦中惊醒，神经质地抓起枕边的手机。
没有未读信息，没有未接电话，没人找她。
她绷紧的神经顿时一松，后脑勺重新跌回枕头里，又闭着眼睛躺了会儿。她觉得口渴，爬起来下楼去找水喝。
阳台上的灯还亮着，她往阳台里瞥了一眼，看见唐维周宽阔却单薄的背。她能想到他此刻面对着画板，那副聚精会神的模样。
她忽然有点羡慕。
人这一辈子，能对某件事长时间心怀热忱，这本身已经是种幸运了。
可她不太走运。
付筱七端着杯水走到阳台上。
她没有刻意放轻脚步，但画画的人太过投入，对她的到来毫无察觉。付筱七站在唐维周身后静静地看了会，他画的是月色下的郊区。
近处的树影和夜色融为一体，而月光像一层银白的雾，漫过高低起伏的远山。
付筱七将水杯搁他脚边一米开外的地方，转身往屋里走。
“这是封口费？”
唐维周突然开口。
付筱七没回头，懒懒抬杠：“是啊，里面还下了毒，能把你毒哑，你最好别喝。”
唐维周笑了，伸长了胳膊端起地上那杯温热的水一口喝下大半杯。
付筱七再度醒来是早晨七点半，她下意识地去看手机，确认没活儿找以后，这才重新缩回被子里。
躺了一会，她发现自己实在没有睡意了，干脆起床，简单洗漱一番后下楼。
何络绎的房门是虚掩的，留下一道两指宽的缝隙。
付筱七凑近了朝里张望，看见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，人早就不在了。
有固定工作就是好。
付筱七心里羡慕不已。
她给自己泡了一碗麦片，胡乱搅拌着走向客厅。
唐维周大概又画了个通宵，没回房间，直接倒在沙发上睡着了。
付筱七端着碗麦片专注地盯着他看了一会。
熟睡的唐维周比醒着的时候可爱许多。
他睡颜安宁，略宽的眉眼距为他增添了几分天真和不谙世事。看起来就像个枕着美梦的孩子。
不得不承认，唐维周长了一张能令小女生心跳加速的脸。脸上线条干净，轮廓利落，五官也生得极好，不会过于惊艳，但很协调耐看。
更难得的是他的英俊里，还带着几分少年感。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那些穿着白衬衣，踩着单车从树荫底下穿过的十七八岁的男孩，他们的衣摆被风鼓起，拂过少女的眼底，沉淀成青春里一副经久不褪色的旖旎画卷。
二十五岁的唐维周身上就有这样的少年气息，干净清澈。
“真好看。”
付筱七由衷地夸奖了一句，然后捡起地上的画笔，往他额头上画了只没尾巴的乌龟。
做完这些，她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，打开电视。
这个时间点，没什么有意思的节目，她指尖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按键换台，走马观花般扫过屏幕上形形色色的脸。
“起这么早？昨天晚上睡得好吗？”
付筱七回头，看见许姮从楼梯上下来走进厨房。
“挺好的。”
她说，转过头发现电视正好停在法制频道。主持人是个秃顶的律师，正在讲解两年前发生在零江市的一起少女失踪案。
主持人自觉代表了法理，所以一举一动都格外郑重其事。但神情肃穆得过了头，就产生了相反的效果，令人觉得滑稽可笑。
付筱七一向笑点不高，忍了忍，还是没憋住笑出了声。
许姮被她笑声吸引了，走过来好奇地看了眼电视里的节目，乐了。
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对着法制节目笑得这么开心的。”
“我是觉得那个主持人有点好笑。”付筱七收敛了嘴角的弧度，“失踪的那个女孩子才十七岁，真可怜。”
“是挺可怜的。”
许姮附和了一声，安静地看电视。
案子疑窦丛生，警方抽丝剥茧，拨开迷雾，一步步探寻真相，寻找失踪的女孩……
许姮看得入迷，手端着牛奶杯悬在半空，忘了自己是要喝还是喝过之后打算放下。
付筱七问：“姐，人失踪的时间越长遇害的可能性越大吧？”
“嗯，应该是这样。”
她好奇地追问：“那失踪了大半个月的人……是不是死定了？”
许姮手一颤，杯中温热的牛奶溅了几滴到她手背上。
“应该吧，我不清楚。”
她低头擦着手上的牛奶。
“靠！”沙发上熟睡的唐维周忽然叫了声，“怎么没颜料了？”
他迷迷糊糊地喊着，在睡梦中翻了个身，直接打沙发上滚了下来。脑袋磕在茶几腿上，“砰”地一声闷响，听着就疼。
“嘶……”
这下唐维周是真的醒了。
他揉着撞疼的额头从地上爬起来，额前那只乌龟被揉成了一团黑色。
“我额头是不是撞红了？”唐维周睡眼迷蒙地问。
付筱七强憋着笑。
“没有，但是施主你印堂发黑，最近两天可能会有血光之灾，小心点。”
“乌鸦嘴。”唐维周莫名其妙地扫了她一眼，走进卫生间，一分钟后，他从里面出来，阴森森地盯着客厅里的人。
“付筱七？”
付筱七“腾”地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，火烧屁股似地往楼上冲。
“困死了，我再回去补个觉。”
